国亚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送给父亲一个深长的吻别。这是最后的吻,也是第一个吻。

父亲叫国之杭,母亲叫张秀菊。标准的中国名字,普通的工人家庭。

2005年春节,国亚把刚出生的儿子抱到父亲的灵前,并把自己刚刚完成并出版的《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在父亲灵前焚化。

“我多么希望,能够有人把我这一生都写下来呀。”病中的父亲曾向儿子感叹。这部原本仅为完成父亲遗愿的书,后来被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杨奎松列为本科生必读书。国亚,这个以金融业为生的业余作家,因此备受关注。

父亲去世后,母亲常常坐在沙发的一角捧读国亚的书稿。老伴儿走后,夜夜无眠。她曾无数次想用攒的600多片安眠药结束自己的生命。

国亚认为,母亲很爱父亲,但这种爱“主要是亲情”。至于他们之间有没有爱情,国亚坦陈:“那就不好说了。”

国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活了30多年,从没见过父母之间有过亲热的举动。如今,母亲住在武汉中央商务区一个安静的小区里,平静度日。这个普通的中国妇女,至今还“觉得多说一个‘爱’字都是很羞耻的事”。

介绍对象

中国有两个特有的词:自由恋爱和介绍对象。国亚父母的结合属于后者。

母亲初次见到父亲,是1967年8月的一天早上。母亲被她姐姐领着,来到介绍人张大娘家里相亲。双方约好了时间,究竟是几点母亲并不知道,跟着姐姐走就是了。

因为辛苦劳作、省吃俭用攒下了40多亩地,外婆和外公被划为地主。母亲的命运也因此而注定。

母亲老家在河南滑县,那里的各种政治运动总是异常猛烈,而且还花样翻新,想别人之不敢想,做别人之不敢做。“文革”中就有一种“发明”:把挂木牌戴高帽的批斗对象用绳子拴在一起,弄一些“二踢脚”往他们头上扔。一次,一枚威力奇大的“二踢脚”在母亲耳边炸响,把她的右耳炸聋了。

这次批斗会之后,外婆就放出话来,要给母亲找婆家,而且越远越好。同村的张大娘经常跟着儿子一起住在郑州,于是她介绍了她在郑州的邻居,就是国亚的父亲。

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

父亲22岁那年赶上“大鸣大放”,在开封市文化局工作的他给领导提了条意见,说他们不该进城后当“陈世美”,结果被打成“地、富、反、坏、右”五类中的“反社会主义坏分子”,成为新中国第一批劳动教养人员,第一个妻子也因此离开了他。

刑满释放后,父亲当了一名铁路工人。那时,父亲交了个女朋友:20岁出头的大姑娘,工人阶级,个头比父亲还高,祖母也满意,只是太热心政治。每次上街,这位铁姑娘一看到哪里围着一堆人在大辩论,就立刻钻进去,拉都拉不走,这让父亲头疼不已。

父亲进门时,母亲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老又瘦又丑,跟幻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当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从此,她这一生再也没有正眼直视过任何男人,包括国亚的父亲。

父亲正好相反,“一眼看去就是你”。在后来的岁月里,父亲“三百遍、五百遍”地说过这句话。父亲对母亲说,要出去办点事。办完事回来,父亲请客下馆子吃了顿饭,事情就算定了。

母亲后来才知道,父亲出去办的事,就是和那个铁姑娘分手。父亲后来常常千百遍地感叹,是命运把母亲送给他的,他一定是感觉到了命运的召唤。那个铁姑娘和父亲交朋友的时候,她到屋里总要把窗帘拉上,“她拉上我就拉开,她拉上我就拉开”。

两个月后,父亲和母亲结婚了。结婚证上,父亲年龄29岁,比实际年龄减了3岁;母亲19岁,比实际增加了3岁。16岁的母亲,那时还是个女孩儿,结婚时穿36码的鞋,发育成熟后穿40码。

扭曲的家庭关系

利用铁路工人坐火车免票的优惠条件,父亲带母亲到北京大姑家旅行结婚。在那里,母亲第一次见到了祖母。

祖母被父亲的先斩后奏激怒,何况还是舍弃了工人,娶个吃“高价粮”的农村户口的母亲。祖母见到母亲后,耷拉着眼皮,一口水都没喝,屁股也没落座,就把母亲打发到隔壁房间。躺在行军床上,母亲听着隔壁的骂声和拐棍打在身上的声音,真想从楼上跳下去。

后来,祖母回到郑州,母亲跟她住在一起。从此,母亲陷入无尽的深渊。

祖母出生于贫苦农民家庭,嫁给做官的祖父后一步登天,过门才1年就生了儿子,因为有功,更是骄纵。这个老太太在无数次命运的大起大落和历次运动中,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斗争哲学。国亚分析她,首先是演技高明,会装慈祥装可怜;其次是善于分化瓦解,懂得把人分为同盟军和斗争对象。

贫困还给祖母塑造了另一个特点,那就是见不得人多吃几口。母亲婚后一直吃“两样饭”,祖母吃肉,她吃面汤,饿得婚后第一周,整整一周没大便。春节前,趁着祖母和父亲去北京大姑家奔丧,留守的母亲才第一次吃饱了饭。祖母回来看到面箱空了,哭得几乎晕死过去。一半是报复,一半也因粮食短缺。在母亲一个人干完所有活之后,祖母在大年三十下午突然让她回娘家去。

“一听这话,我就自己给自己判死刑了。”这个逆来顺受的中国妇女对记者说,她本来打算一出去就往车下钻,但父亲偷偷跟了出来,还拉了她的手,这是父亲第一次拉她的手。父亲把新手表卖了,把她安置在旅馆中过了春节。

但祖母终于还是知道了,怒火更炽。初八这天,飞沙走石,行人稀少。母亲身上藏了一根晾衣绳,带上纸笔,来到跟父亲约会时去过的郑州人民公园。她写好遗书,上面写有家里的地址,并且嘱咐父亲不要告诉外公外婆是自杀,就说是车祸死的。她在公园僻静处找了棵松树,旁边有块突起的石头,她站上去,系上套子,比划好,没有一秒钟的犹豫,脚往前一滑,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太好了!”渐渐地,高音喇叭的声音听不见了……

后来,母亲被路人救下,死里逃生。再后来,母亲又一次被祖母赶出家门,跳河自杀,也被好心人救起。

父亲当年,没有帮母亲说过一句话。多少年来,他都是忍着,没说过祖母一句坏话。直到临终前几天,父亲向母亲和国亚回顾这段经历时,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地痛斥祖母的恶劣品行。国亚认为,当年父亲是“愚孝”。

母亲的“婚外恋”

国亚说,母亲20岁那年,曾经“与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擦肩而过”。

那年,父亲随宣传队外出,母亲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在简陋的工棚里。那一年铁路局招收了一批新工人,其中有一个姓赵的小伙子,长得像《渡江侦察记》里的孙道临,高个、白净、浓眉大眼,父母都是医生,比母亲小1岁。他慢慢地开始接近母亲,帮她干活,直至表白想和她结婚。

国亚写书时得知了此事。他小时候不懂,上中学后开家长会,他开始意识到,同学的妈都没有他妈年轻漂亮。母亲165厘米的个子,一口标准普通话,标准的鸭蛋脸,细长的眼睛很有味道,记忆中母亲脸上没有任何瑕疵斑点。而父亲,只有168厘米,年轻时五官还比较清秀,老了越来越像个老“右派”的模样。他曾听见家属院的几个妇女议论他父亲看着比母亲老20岁。

1972年春节过后,国亚一家随父亲所在的铁路局迁到山西,在太谷县定居下来,远离了祖母的干扰,主要矛盾也随之转化为跟贫穷作斗争。

为了挣钱,母亲到太谷糠醛化工厂当过搬运工,就是把每麻袋50斤重的玉米芯背到10多层楼那么高的原料山上去,每袋挣1分钱。她一次背整整3个麻袋,每天背一万到一万五千斤,挣两到三元钱。后来母亲终于时来运转,在一家生产铁丝的县办集体企业找了一份临时工,并且一年多后解决了转正问题。

父亲得知那个“孙道临”追求母亲的事后,开玩笑说自己应该让路。但后来父亲也感到过焦虑,毕竟,他们有16岁的年龄差。

趁一次人流手术的机会,母亲做了绝育手术。当时的主刀大夫甚至不知道哪里是输卵管,勾了一上午,勾出来一个不是,勾出一个又不是……麻药打了三四次。

连父亲都觉得,母亲这决心表得有点过头了。父亲不会做饭,只会炖汤,于是他就买了20多只小鸡养着,每天熬汤送到医院,吃得母亲直到现在都不吃鸡。

最后一吻,也是第一个吻

进入20世纪80年代,母亲成了家里的经济支柱。那时建材开始紧俏起来,母亲从工厂里买了许多废品铁丝回来加工,一吨就净挣近2000元钱。这活辛苦异常,却让母亲成了中国第一批万元户。

母亲很尊敬父亲,甚至有些崇拜他,似乎没有父亲不懂的东西。父亲是个“精神贵族”,画画、乐器无师自通,没事就看书。母亲从来不嫌父亲不会挣钱,总是当面背后地说,如果赶上好时候,父亲绝对是天才。母亲在家从不当自己是女强人,从不让父亲做家务,做好了饭,一定是碗筷都准备好,才喊着父亲吃饭。

90年代,随着儿女上学、通货膨胀,本来以为够花一辈子的积蓄很快折腾一空,母亲开始二次创业。这次她选的是花灯生意。采访时谈起来,国亚非常遗憾母亲选错了行,辛苦却挣不到大钱。但母亲说,她选择这一行是另有考虑的。做花灯,可以让父亲画画的天赋有用武之地。母亲想让父亲感到,家里的收入有他的心血和付出。母亲精心给父亲分配好工作量,而自己的劳动强度是父亲的四五倍。父亲是否了解母亲的苦心,现在已无从了解了,但孩子们都看到,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母亲原来希望,父亲能活到90岁,而她自己活到70岁就足够了。两个人一起走。但2000年,父亲查出得了多发性骨髓瘤。父亲生病后,母亲就自己给他理发、刮胡子、掏耳朵。父亲在母亲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母亲的手托着父亲的头。父亲总是满足地叹气,说,除了这个病,“幸福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母亲私下里告诉记者,孩子们不知道,她跟老伴儿在一起实际上有说不完的话。“在孩子跟前避讳,不能说得太多,但只要孩子不在跟前,他就跟我有说不完的话。谈社会,谈命运,相互倾诉。”直到父亲病重,戴着氧气面罩,母亲来了,他都要摘下面罩,要跟母亲一起抽支烟,说会儿话。

2004年4月2日,在经过近20次化疗之后,父亲停止了呼吸。医生问家属切不切喉管抢救,母亲哭了,说不出话,看看父亲,摇了摇头。父亲的身体渐渐凉了。母亲给父亲用毛巾擦净了身子,从里到外换好衣服,刮干净胡子。然后,她捧起父亲的脸,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这是最后一个吻,也是第一个吻。

“我这辈子没有对任何男人说过一个‘爱’字,这对我是空白。他爸爸问我,你爱我不爱我?我说,我们俩只有亲情。”母亲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据《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