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云

断断续续用了近两周的时间,终于读完了《陆犯焉识》。这个被誉为“华文世界最值得期待的作家”再次震撼了我,比当初读《小姨多鹤》《第九个寡妇》更甚。

严歌苓一直是我非常喜欢的女作家,看过她多部作品,《小姨多鹤》《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少女小渔》《天浴》《扶桑》《寄居者》,每每被其征服。她讲故事似乎永远都是这么从容淡定,成熟优雅。灵动的文字,写实的叙事,不动声色间将残酷渲染至极致,轻描淡写中已触及灵魂深处。

陆焉识本是上海大户人家才子加公子型的少爷,一表人才,意气风发,会六国语言,也极讨女人喜欢。父亲去世后,年轻无嗣的继母冯仪芳为了巩固其在家族中的地位,软硬兼施地使他娶了自己的娘家侄女冯婉喻。渴望自由却无力挣脱如蜘蛛般织网将其网住的恩娘,于是他选择出国留学。在美国过了几年花花公子的自由生活,毕业回国后的陆博士有一段风流得意的名牌大学教授生活。20世纪50年代,因其不谙世事的张扬激越而成为“反革命”, 在历次运动中,其迂腐可笑的书生气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长,甚至死刑,后被改判为无期,在西北大荒草漠上改造了20年。

陆焉识一生都在追寻自由,“为了一场无爱的婚姻混到底,他必须在外浪荡,以此来平衡自己”。他得到了自由,一次又一次,在美国,在重庆,他无所愧疚地浪荡着,和望达、和念痕戏真情真。他补偿了自己,却仿佛还觉得不够。直到被遣送到西北劳改了20年,枯寂中对繁华半生的反刍,才使他确认了内心对婉喻的深爱。婉喻曾是他寡味的开端,却在回忆里成为他完美的归宿。

纳兰容若说“当时只道是寻常”,虽直白,但隽永深情,直抵人心。这是我们的缺憾,也是陆焉识的缺憾,可惜的是,他在多年后、在令人绝望的折磨中才明白过来,庆幸的是,他终于还是醒悟了。于是他逃狱,他九死一生,他自首,他主动申请离婚,他甘于将自己放逐。他曾告诉自己的弟弟:他的福气不小:饥饿一场,遭罪一场,生死一场,结果领略了真的福气是什么。冯婉喻对他焉识的情分,就是他的福气。

婉喻,这个爱的执着、卑微,却令人心疼敬仰的女子,她那么安静,那么端庄,可是她也会有那般风情流盼、神鬼附体般的眼神。在时间的长河中,很多事情会改变,但有些事却永远不会,比如婉喻爱陆焉识这件事。然而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实际上早就不需要生活中实实在在的他了。事实上,他也很少实实在在地参与她的生活,从19岁他给她的那个独守空帐的新婚夜开始,他们一直在离别,在美国,在重庆,在提篮桥监狱,在大西北。或许她爱的只是自己意念中的焉识,或许这种离别恰恰成全了她,也成全了他。

当苦苦等候了一生的陆焉识回到身边,婉喻却失忆了,认不出她的焉识了,他也永远无法说出自己的忏悔和爱恋了,繁华落尽,他们怀着各自强烈而执着的爱,在等待中变得更老。他风雨无阻每天陪伴着她,哪怕只是吃饭、读书、写字和散步。在生命的尽头,还能守护陪伴着婉喻,于他已是最大的自由。

安东尼的漫画《这些 都是你给我的爱》中有一句话:爱有时候好像买新衣服,要站得远处才能看清楚。陆焉识站得足够远——几千公里之外的大荒草漠,半生的禁锢与流放,才终于让他看清楚自己对婉喻的深爱。也终于醒悟,多年以来,他未曾仔细看过婉喻,只因为婉喻不是他挑来的,他恨的是把她塞给他的那个主宰,那个传统,那个方式。

她曾是他寡味的开端,却在回忆里成为完美的归宿。然而这个完美,多少有点凄凉的意味在里头,那么多美好的日子,那么多饱满的激情,终归还是被错过了。只是很多事,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