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冯学成出生于四川成都,1969年在四川江油当知青期间,他认识并师从虚云禅师传人、著名禅师、一代武术家海灯法师;后经海灯法师举荐,往参太虚大师侍者本光法师;后来又亲近贾题韬先生和佛源老和尚。“文革”后期冯学成因“现行反革命”罪入狱服刑,尽管饱尝艰辛,备受磨难,但其仍一直坚持钻研儒释道文化,逆境中修心,矢志不改初衷。

冯学成半生致力于禅学思想和传统文化的传播,编写、出版了《巴蜀禅灯录》、《云门宗史话》、《赵州禅师语录壁观》等20余部著作。近年来,有感于国学之凋敝,世风道德之日下,先生开创以弘扬国学为己任的龙江书院,开始系统讲授传统文化经典。几年间,先生陆续开讲了《大学》、《中庸》、《论语》、《易经》、《老子》、《庄子》等课程,受到了国内各界及海外人士的广泛关注,开当今民间人士致力于以儒、释、道为核心的传统文化教育之一代风气。

近日,东方出版社将推出冯学成先生新作《禅说庄子》10余部,以全新的禅宗视角,探究中华古老文明中蕴含的宏大深邃的智慧。禅宗与庄子有怎样的关系?现代人读《庄子》意义何在?传统文化该如何复兴?带着这些问题,新华网记者专访了冯学成先生。

新华网:《禅说庄子》一书,从禅出发重新解读《庄子》,为什么要把看起来是两个系统的思想学说放在一起阐释?

冯学成:在传统文化中,“儒、释、道”思想互有关联又各有侧重:儒家重视社会性,道家追求自然性,佛家关注精神性。其中道家学说站在代表正统思想的儒家学说的反对面,针对其负面阴暗地带进行了批评。进而对自然、人生进行了深入的思考,而这种思考在《庄子》中阐释得非常详尽。

黄老学说中有很浓厚的隐士情怀,提倡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庄子的人生价值观凌驾于社会性的功名富贵之上,首先是对自然的尊重;再则是提倡内修,超越狭隘的社会利欲的束缚,建立对生命、精神的自由;进而达到个人与社会、自然的平衡与谐和。

这种理念在佛教中也存在,不过是以更加严密的形式存在。我们在阅读经典的时候不难发现,佛教中很多概念和内修方式都可以在《庄子》中找到相通之处。佛教并非起源于中国,它的一些思想、规定并不能直接为中国人所接受。为了让佛教与中国本土文化相适应,古代高僧借用本土学说对其进行了疏通式的翻译和诠释,当然被借用最多的必然是《庄子》。

百年来阐释《庄子》的著作不在少数,他们往往从文学、哲学、美学等角度对《庄子》进行“肢解式”的解读,甚至试图用西方现代学说理解老庄学说,这样就很容易曲解、误读庄子。其实,庄子对生命、精神和社会的认识,有其独有的价值观和情怀,这种价值观和情怀是在当时那样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下形成的,这不是现代学说所能阐述的,更是西方思维模式难以破译的,而中国古代禅师的风范则恰恰与《庄子》相默契。通过多年的参学,我对禅宗和庄子有了一种贯通的感受,我认为,只有在思想、理念、修行程序等诸多方面体现着《庄子》神韵的禅宗才能最好地表达庄子对人生、生命、宇宙的感悟和自在。

新华网:禅宗和道家都追求大智慧,您怎样理解“智慧”这个词?这两家所理解的“智慧”与儒家有何异同?

冯学成:爱因斯坦说,与知识相比较,智慧更重要。它不是具体的知识,而是知识的源泉。智慧是体,知识是用。智慧创造知识,甚至可以创造万物。所谓的“聪明”、“机巧”并不能准确地说明智慧。智慧是精神的纯粹自由,是精神的自在和无碍。简单地说,智慧就是通达无碍。

儒家的智慧致力于社会性理想的实施,力求达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的。道家则提倡融入自然,它的智慧是致力于人生与自然的谐和。佛教的智慧与道家类似,但它是由历代众多高僧积累起来的庞大精神体系,这就比道家更加宏大、严谨和细密。

中国是一个不缺乏智慧的国度,我们的思想也曾经广泛传播于世界各地。然而,就《庄子》精神体系而言,因儒家的大一统和佛教的传入和兴盛,除禅师外,士大夫们除了在外在形态上作些效仿,或反复搞些文字训诂,对《庄子》再无精神文化上突破,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这是需要我们反思的。

新华网:这是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每个人都希望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掌握的知识转化为生产力和财富。但是,庄子却是一个反对“功利主义”的人,您认为在这个时代读庄子的意义何在?

冯学成:庄子并不绝对否定功利。他反对的是世间虚幻的物欲。其实庄子也有自己的功利,那就是对大道、对优美人生的追求。

现代人的功利就是追求经济发展。我们的确不能不发展,但是究竟应该如何发展呢?难道追求功利一定要建立在耗费地球资源,乃至对生态系统进行摧毁式的掠夺的基础上吗?庄子提倡“小国寡民”。这种学说告诉我们,功利必须放在一定的伦理之上。这不是简单的社会伦理,而是地球生态伦理。如果每个人都从个人贪欲出发,那么这种对功利的追求就无异于自杀。今天的地球已经明显承载不了我们带给她的巨大压力了,我们必须重拾古代圣人留下的这套道德伦理,为个人、社会和自然的和谐,找到一条可持续发展的道路。

由此可见,从地球生命史的角度来看,庄子的思想是非常珍贵。道家伦理能够承载一个民族的命运,一个在道德上缺乏高尚情怀的民族是很可悲的。我希望可以通过传统文化的重建,呼唤人们重新审视和优化道德价值观,给民族文化注入新的生机和活力。

新华网:当下解读《庄子》、《论语》等经典的著作很多,有附会旧说的,也有结合现实另立新解的。您认为现代人该如何重读经典,才能做到既不误读经典,又将经典为我所用?

冯学成:现在的文化跟古人隔了很远,我怀疑很多解读的人是否真的理解经典。如今很多所谓的经典讲读,多是让小孩死记硬背。其实这样做反而会阻碍孩子的智慧之门。每个孩子都有他自己发育成长之路,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接受、消化和重组所听到、看到的东西,这是大人无法干预的。我们应该给孩子足够的空间,让他们通过自己的生命和精神去消化、吸收和排泄所接触的知识和文化。

重读经典不能从功利出发,否则就会南辕北辙。阅读经典的根本目的不是学习知识,更不是“术”,而是修养心性。我们通过心性的修养,建立优秀、健康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也就是拥有一颗“圣贤心”。每个人都需要拥有圣贤心,如果没有这种心性,人人私心自用,斤斤计较于个人利益,与社会对立,那么社会就不能达到太平祥和。如果每个人都自觉优化自己的心性,社会就会变得更好。心性的修养不是具体的技能和知识,但是有了这个基础,你会与环境融为一体,做任何事都能做得很好。

新华网:如今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越来越西化,人们也逐渐意识到这个问题,开始有选择的恢复传统文化,比如恢复节庆仪式,毕业生穿汉服等。但是这些活动往往流于表面形式,并不一定能够抓住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神实质。您创立的书院对传播传统文化能产生哪些实质作用?您如何看待传统文化流失与恢复的问题?如果要恢复,应该恢复的是什么?

冯学成:中国的就是世界的,世界的也是中国的。西方的科学技术便利了我们的生活,扩展了我们的思想,就应该为我所用。但是作为中国人,几千年的历史文化是我们的根,这是决不能丢弃的。所以我提倡中学为养,西学为用。

我认为,这种所谓的“恢复”,其实就是一场古今心灵的对话,重要的是重建对圣贤心性的修养。汉服、仪式不过都是形式,过分执着于形式,无异于舍本求末,孔夫子尚不固执于此,道家对此更是不屑。传统文化要求我们做高尚的人,如果你已经是了,那穿不穿汉服有什么关系呢?传统礼仪应该与时俱进,服饰的变化毕竟只是外在的,我们不应该被这些外物所拘束。上善若水,君子不器,在恢复传统文化的过程中,我们不能把自己固化于某一个角落,而应该在道德上成就自己,否则就很容易流于虚伪、造假。

我身边有不少朋友,他们有学历有能力,但是他们不追求名利,而是心甘情愿在寺院做义工,为圣贤精神服务,致力于将中国优秀文化传播给更多人。在我看来,这些人都是“士”,他们的精神就是“士”的精神。“士”是一个文化道德概念,是面对社会责任义不容辞的担当,与地位和经济无关。有了这种精神,公务员会廉洁奉公,商人会为社会服务,普通民众也会骄傲于自身的本分。当今社会非常需要这种“士”精神。

中国文明的建设者不是皇帝,而是士,他们担当起了中华五千年的灿烂文明。“士”精神是我们该有的自觉,有了它,社会就会更加光明,有了它,中华民族的文化就会有新的希望!

新华网:您的人生哲学是怎样的?对这个浮躁社会的年轻人有何忠告?

冯学成:我提倡在心性修养中“养和气,养喜神”。人有喜神,心态才能阳光;待人和气,才能融入社会。有了和气和喜神,走到哪里都没有人排斥你,路就是通的。年轻人首先要学习知识和技能,要有创造力和谋生之术,这是做人最基本的要求。之后就要不断美化道德,优化智慧,强化力量,努力成为一个有圣贤心的、高尚的人。 (据新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