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才

历史很会同人们开玩笑,就在乘火车回来的途中,中央电台已经在播《论海瑞罢官》了。回到信阳,共青团地委组织我到处做报告,我就大讲周扬、胡耀邦、刘白羽、傅钟、顾大椿如何单独接见我们。紧接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的讲话都成了我是“周扬黑爪牙”的罪证。我的人生又跌入了低谷。

本来参加四清工作队的青年都是当革命接班人培养的,我算彻底没希望了。把我分配在南干渠水利工地编小报。直到1969年春,又让我去了杨山煤矿当了一名矿工,这下子“周扬黑爪牙”彻底黑了。下了七次井之后,给我被调上来进了政工组,除了《河南日报》写新闻稿外,当了一名播音员。就这也没有影响山歌的创作。我偷偷地写了5000行的山歌叙事长诗《金沙滩》。好容易熬到了粉碎四人帮,也就在1977年,全国学大寨,我的五句山歌又派上了用场,我拼命地写学大寨的山歌,批判四人帮的五句山歌,把包括《诗刊》在内的全国报刊扫了个遍!《诗刊》是刘章兄约的稿,在1965年的全国青创会上,刘章也是代表。我在大会上发言,他很有印象。当时,他借调《诗刊》当编辑,立马就向我约稿。他一次发了十几首:《虎头春潮涨满怀》,影响很好,还有个小插曲。二十年后,汪国真来信阳,他是应地委领导,他中央党校的同学的邀请,来写红色旅游景点歌曲的。一位副专员请他吃饭,让我作陪,他当时有点摆谱,我也不多说话,当地区领导介绍到我就是写五句山歌的陈有才时,他立马站起来,喊一声:“陈老师,你好!你1977年在全国报刊上发的那些五句山歌我有很深的印象啊!”

这中间,我用五句山歌形式写了长篇叙事诗《鸡公山歌》,小叙事诗《蜜蜂岩上等哥哥》等,都在省以上报刊发表了。意外惊喜的是,我参加了全国第四次文代会,聆听了邓小平的重要报告。又见到了周扬。那是一个晚会的休息时间,他和夫人苏灵扬在谈心,我走了上去,说:“老部长,我就是你的黑爪牙陈有才呀!”周扬立马笑了:“你来参加四次文代会,就不黑了呀!”。

四次文代会期间,我还去看了北京西单民主墙,也见到北岛们的地下刊物《今天》,也去看了全国第一次新诗评奖获奖的诗友。诗风变了,好像民歌体不走运了。回来后我就全力以赴自由体新诗的创作。《诗刊》、《星星》、《奔流》等全国报刊也不断发表习作,但总觉得不那么得心应手。直到1985年,我写了《情歌二重唱》,算是又找到了自我。我把每首诗前面引用一首大别山五句山歌,寄出去反响很好。第一组还在《青年作家》全国爱情诗大赛上得了优秀奖(当时没分一二三等奖),直到1990年,雷霆兄推荐到《诗刊》,发了四首(本来准备发六首,因两首是写农村男女偷情的,让主编杨子敏拿下来了),当期还配发评论《找回丢弃的珍宝》,反响很大。1990年初冬,我在人民大会堂见到了杨子敏,他握着我的手说:“老乡,你的诗要是这样写下去,中国诗坛是会有你的位置的啊!”我知道这个位置不是等来的,是要靠自己拼搏来的!这以后一直到1998年我出车祸,在病床上躺了一百天,写了77首诗,出版了诗集《感觉再生》,得到一致好评,诗人王耀东认为这是我诗风的重大突破!诗人陆健写了评论文章,认为这是我“断裂后的裂变”!但这一切仍然与民歌不沾边。有意味的是,2001年的一天,接到王海的约稿信。他办了一张《民工诗报》,约我用五句山歌写一组关于农民工的诗。我那时暂住北京,一见约稿信,脑子里立马跳出来一个想法,农民进城打工,山歌也进城同农民一起打工呀!冲口而出:

山歌本是土里生

扎根深山沃土中

拽着主人褂襟子

跟前跟后手不松

也到城里学打工

《我是首都农民工》题目也同时出来了!整整憋了三十年的民歌情结一下子爆发了!一个月之内写了三百多首。我挑了一组给《诗刊》,发出了四首。《民工诗报》、《上海诗人》等报刊也发了一些。于是我萌生了出一本《我是首都农民工》集子的想法,便请老部长徐惟诚写个序,同时请刘章兄写个序,他一直都支持我五句山歌的创作。请贺敬之贺老题写了书名,由朋友操作,出版了。出版了也就出版了,一点响声都没有。这早在意料之中,当今诗坛,谁看得起民歌呀!时至今年五月,郑州大学出版社一位朋友,正在物色公开出版物,适合进全国城市社区书屋的书。他来到我家,我推荐这本,他一看,说中,当时就拍板,回去报批,试试中不中。批没批,这是后话,暂且打住。但愿梦想成真,也是这本书的造化了。

这篇文章写得太长了!我是想说,我与民歌结缘太早,根深蒂固,与生俱来;我与民歌结怨太深,爱恨情仇,刻骨铭心!有这前因,才有后果!2009年10月19日,摊开稿纸,突然就冒出来四句:

小麦成熟只一晌

一阵南风刷金黄

风雨刷我七十载

至今一掐冒青浆

紧接着又是一首:

最爱平仄加醪糟

血含诗酒浓度高

早晚任君采一滴

擦根火柴就燃烧

我从座椅上蹦起来了!但不敢读给妻道琴听,她是最反对我写民歌的,她不愿别人说我是民歌体诗人!写了二十多首后我去请教肖哲庵老师,他是古体诗词专家。当我背出:

练过晨操遛过鸟

静观蚂蚁上树梢

平生空有凌云志

没有蚂蚁爬得高

他拍着大腿说:“有才呀!诗就得这样写呀!”

我有了信心。发了27首给《诗刊》社诗词版责编江岚老乡。他转给了李小雨主编。小雨让编辑部主任杨志学打电话给我,问我写了多少首。我说写了一百多首,志学说,小雨让你都发来看看。我高兴了,就选了几十首。最后,《诗刊》选了十八首,以新歌谣发出,并放在刊物的头条。卷首语中写道:

“开卷”栏目,我们从老诗人陈有才新近创作的一批类似绝句、古风形式的作品中,选出十八首,并命名为“新歌谣”,此间自然有我们的意图所在。因为在看似千篇一律的写作中,发现了有可能打破千篇一律的因素。这里有作为诗歌的最为宝贵的东西本真,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也。看似简单,实则诗趣盎然。有才的作品也许是可以用来对付技术主义的东西。《诗刊》选稿,不计流派,只论诗质,让每一个有作为的诗人以各自擅长驾驭的形式在创新之路上尽力驰骋,是我们真实目的之所在。

据北京一位诗友、《诗林》诗刊原主编巴彦布说:“有才,你给我们这个年龄段的诗友出了一口气,《诗刊》多年来没发过歌谣体诗歌了。我们这年龄的诗友,早上到公园,一见面就背你这些诗啊!”

头条又咋啦,各家年选本照样不买账!在洛阳一次诗会上,志学安慰我说:“老乡,不怕,年选是小选本,它不选不要紧,将来大选本肯定要选啊!因为过了几十后,一查全国诗刊,这些年,民歌成了凤毛麟角。”这话我信。

还得感谢诗坛一位重要人物。在北京一次诗歌研讨会上,谢冕谢老突然插话:“我就不喜欢那字句整齐的乡土诗!”他大概说的是民歌体新诗吧。我说:“谢老,谁还写那字句整齐的乡土诗啊!你不喜欢可以,你的博士生、硕士生太多,你不能把这都教给他们,让他们也不喜欢民歌体新诗啊!”谢老立即问他身边的朱先树是谁!那时谢老还不认识我。吃中午饭时,先树兄把谢老和我拉在一起,先介绍了我,然后说,谢老,其他什么枪杆诗、墙头诗可以再研究,乡土诗还是应该承认的,中国离开了乡土诗,还有诗吗?

时隔不久,在郑州杨炳麟主编的《河南诗人》高峰论坛上,谢老发言时说,有才,我不反对民歌呀!这一点思敬、匡汉可以证明,杨晓民也可以证明。我昨夜看了你发表在《河南诗人》上的《擦根火柴就燃烧》,其中《香山小鸟也多情》写得多好呀!“她用京腔告诉我/剩下秋色俺两分”,这两句好极了。还有一首《忆母亲》中有两句“母亲又在油灯下,夜半为我补童年”,也好哇!我当时心中乐滋滋地,记得大诗人公刘在世时说,一个诗人,一辈子能留下两句诗就可以了。谢老一下子表扬了我四句诗,满意极了!借此机会,再一次感谢谢老的夸奖。

几年来共写了1300多首。今挑出435首,恳请读者和专家批评。

从写民歌开始,不经意地又回到民歌创作,这中间经历了五十五年之久,今后创作路子不管怎么走,民歌始终是我心中永远解不开的一个结!

我出生在大别山山歌窝。大别山山歌是我的亡灵,我注定要像鬼魂一样活在大别山山歌里,活在我的民歌创作和我的民歌体新诗里。我很自信,请相信我,我用民歌体写的好诗还没有诞生。也许《陈有才诗文集》五卷本会成为垃圾,但留下来的将是我还未诞生的民歌体叙事长诗!请读者和专家拭目以待!

最后,还是用集子中一首歌谣来结束吧:

不为赋诗强说愁,

不赶鸭子去上架。

有人问我诗咋写,

就是好好说人话。

2013年6月28日于信阳望贤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