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施蛰存在《唐诗百话》中介绍说“汉武帝元鼎二年春,起造了一座柏梁台。此台用香柏为梁,故名柏梁。元封三年(公元前一O八年),在柏梁台上开宴,规定二千石以上的官,能作七言诗者,可以坐于上席。于是皇帝首先作了一句七言诗,亲王、大将军、丞相等按官位高低每人接下去作一句,都用皇帝所作第一句的韵脚。从此文学史上出现了第一首联句体的《柏梁诗》。”虽然这诗的真伪尚难确定,但联句诗对后世的影响却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在文人的雅集上,联句更可助兴。《红楼梦》中即有芦雪庵众人联句和黛玉、湘云、妙玉的中秋联句,那境界让人神往。

唐以前的文人雅集大多是喝酒的,竹林七贤的酒量怕是让我们现代人瞠目,兰亭的“一觞一咏”更催生了天下第一行书呢。唐以后呢?似乎茶成了雅集的主角,至少是酒后的主角吧。宋人杜小山有首流传很广的诗“寒夜客来茶当酒,竹枋汤沸火正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这诗简直把文友集会的境界写绝了——茶、明月、梅花以及诗词酬唱。虽然这样的酬唱或联句难得有好诗,但想来他们的用意并不会在诗上,不过是娱情一乐而已。

如果说茶会在当下似乎有兴盛的迹象,其实也不过是复兴而已。大唐的文化气象似乎已经把中国文化的根基奠定,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茶文化。当然千年之后饮茶人的心境与古人自是不同,我们的“风雅”在他们面前似乎有些浅薄和矫情!且看这首《五言月夜啜茗联句》:

泛花邀坐客,代饮引情言(陆士修)。

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张荐),

不须攀月桂,何假树庭萱(李萼)。

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崔万)。

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颜真卿)。

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皎然)。

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陆士修)。

这集会发生在颜真卿历尽安史之乱的离乱与伤痛之后,这六十多岁的老人因忠直耿介而遭排挤到湖州去做了刺史。在这里他似乎找到了精神的归宿,身边更是聚集着一批名士文人,他甚至成了湖州的文化中心!想想当年在安史之乱中他的奋起抵抗不过换来了唐玄宗的一句“颜真卿是谁?”以及当朝小人的嫉恨!此时的他甚至三次上书要求致仕,他应该沉浸到茶的淡泊与清静中了。于是他与诗僧皎然交游,与宾客宴饮,在这月夜的酒醉之后啜茗。所以他写出“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原”的诗句。几百年之后,宜兴时期的“松风竹炉,提壶相呼”的苏东坡与湖州时期的颜真卿的心境或许有几分相似。

当然笃实戆直、忠贞不贰的颜真卿又怎能真正地陶醉在水光山色、诗茶酬唱之中呢?只要朝廷一声令下,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迈出了老迈稳健的步履去尽忠,直到迈进叛臣李希烈的监狱被缢死而无憾!看来茶于他只是失意中暂时的安慰。

酒浇不了愁,茶其实历来就只是经世致用的文人们的一时安慰!

文人雅集中真正能入茶境的只能是皎然这样的僧人。这位谢灵运的十世孙,显然继承了先祖的隐逸之风。他真于性情、风流自然的诗歌与禅风被陆羽和韦应物赏识并不奇怪,耐人寻味的是文武双全的书法家颜真卿也对他推崇备至。不过细想也不意外,他们做人的原则大概都不外乎一个“真”字,不信就看看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或皎然《诗式》中关于诗歌的态度。

还是回到唐朝大历年间的一个月夜吧。那个晚上皓月当空,或许他们就在陆羽设计命名,颜真卿亲笔题字,皎然曾赋诗的“三癸亭”中吧。酒是半醉的,茶已沸腾,茶应该是顾渚紫笋,那是皎然的最爱;杯应该是刑州的白瓷,虽不如越州青瓷那么益茶,但也是时人的上上之选了。于是他们都直面自己的那份真心,直抒那份“情言”,诗情也就荡漾了,荡漾在茶水和月色之中。

当下的茶会不少,赋诗联句就很难见到了,当然我更是不能。我们现代人怎有他们的那份阅历,那份真纯,那份境界啊。

(刘 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