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原名吴云森,安徽歙县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资深研究员。1929年7月生于上海。代表译著有《雪莱诗选》、《狄金森诗选》等,先后出版《江枫论文学翻译及汉语汉字》等评论专著,并编有《雪莱全集》。

翻译家江枫说,他最能容忍的“缺点”是无伤大雅的虚荣。某种意义上,这可看成是他的夫子自道。在他身上,的确很难见出中国式的谦虚。

尽管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目前为止,我国仅有的两次荣获终身成就奖的翻译家。但每每见到虚心求教的同道,或前去采访的记者,他都会连连谈及这“一生的荣耀”,“中国还没有过,即使在世界上也非常少见”。同样,很多人都认同,他译的雪莱是迄今最好的版本,“九叶派”代表诗人、翻译家卞之琳生前就给予“江枫译诗为五四以来所未有”的高度评价,他还是会告诉你,他的译本是世界上最好的雪莱诗汉译本,“对照原文、比较译文,你就会明白这句话千真万确”。他还不忘强调,他的译作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都很难超越。

这很容易给人留下自负的印象,但他显然有自己诗性的逻辑。比如,他之所以觉得有必要突出自己的成就,是因为1995年获“彩虹翻译终身成就奖”时,作为唯一的获奖者,他已然算得在翻译界开了先河。16年后再获“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看起来就不免有些重复,但唯有这重复,才能说明他第一次获奖实至名归、“绝非偶然”。更重要的是,这次重复让他名正言顺地成了翻译理论家,“我的理论就是‘形似而后神似’,而且我用我的实践证明”。

而“力推”自己的译本,也并非他真以为译本就那么完美无缺。实际上,他永远把自己的翻译看成是半成品,“如果要打分的话,也就六十三四分。”他认为译本没法超越,是因为再版的机会多,每一次他都有机会修改。“然而到了现在,即使再出新版,也着实是没一字可改了。”更重要的还在于,在他看来,自己的同辈人越来越少了,而后辈人的文学功底很难超越上一代人。以此看,他有足够的理由感到自豪,“能够以一己的劳动使得他人的重复劳动成为不再必要,难道不值得自豪?”

事实上,正是自觉没有“重复的必要”,让他最终没有走上写诗的道路,而是用“这一生”来译诗。文革结束后,江枫也发表了一些诗歌,有些还上了报纸期刊的头条。“我在诗歌界的熟人也很多,艾青、臧克家都跟我关系很好。后来顾城、舒婷这批诗人起来了,我觉得他们写得比我好。”如此,在一向认为“写诗就应该写有影响的诗”的江枫看来,如果这个世界并不因为他写而多了一行,也不因为他不写而少了一行。那为什么还要写?不如趁着有口气,留下些能够流传得久远些的东西。于是,他的“业余劳动”便流向了稿约多起来的译诗。

纵然只是译诗而不写诗,江枫显见地秉承了浓郁的诗人气质,这让他的翻译生涯徒然生出许多“波折”。1956年秋,他从军队回到北京,就读于北大中文系。他将多年来利用闲暇时光零零碎碎译成汉语的雪莱诗歌整理成册,送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编辑提出意见,认为译作仍需改进,他因此对译稿作了进一步修改和补充。当他再一次来到出版社时,接待他的是参军前就读清华时的同班同学、诗歌翻译家张奇,“他告诉我,郭沫若对翻译雪莱诗歌很感兴趣,但是公务繁忙,时间有限,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合作?由我译第一遍。”

时隔多年,江枫依然觉得,对于当时作为文学青年的他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建议,甚至可能会成为通往成功的捷径。但是他谢绝了。因为照他自己的理解,译诗,也像写诗,最大的愉快莫过于看到自己的作品按照自己的构思和趣味最终完成。“译出来的诗和写出来的诗一样,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女,由自己来梳妆打扮是一个父亲不可替代的乐趣,我非常珍惜那点乐趣。”于是,又一次试图出版《雪莱诗选》的努力在他的固执下化为云烟。

只有他自己真正体会到,这次失败意味着什么。毕竟这是他多年以来一直想实现的愿望。因为这些译诗不仅包含了他的希望与梦想,还真实记录了他与雪莱这位伟大诗人的深厚渊源。“在林语堂编的中学语文教科书里,读到了雪莱的一首《爱的哲学》,这是我接触雪莱的开始。后来我在地摊上买到一本《雪莱诗选》,可能是抗战期间从美国士兵中流落出来的口袋书,选集里有各种各样的诗,我便自己试着翻译。”在他和另一个同学合办的文艺报刊《晨星》上,他发表了最早的几首雪莱诗译作。后来,江枫从清华大学外文系参军南下,行军背包里总带着一本牛津大学版的《雪莱诗作全集》,“闲暇时光,我会拿出来阅读,也断断续续做一些翻译。我盼着有一天能把它们整理出版。”

他没想到的是,这一盼就盼了20多年。事实上,他曾带着增厚了的译稿,再一次找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其时,老同学张奇已在“文革”中去世,接待他的是他的清华学长、又一位翻译家黄雨石。“这时,查良铮译《雪莱抒情诗选》已经出版,他虽同意再出一个‘江译本’,但由于当时纸张供应紧张,短期内出版有困难,他就建议我投给上海译文出版社。就在这时,我的另一个同班同学杨德豫代表湖南人民出版社来到北京组稿,恰巧看到这份译稿,觉得很有意思,便带回了湖南。”

第二年,诗集终于出版。首印5000册,一上市便告售罄,当年再版之后又连年再版。到1992年雪莱诞辰200周年纪念时,《雪莱诗选》以《雪莱抒情诗选》的名义继续出版,前后已印12次,发行近50万册。而后便有了各种各样分量不同、版本不同的“江译”雪莱诗选,甚至还出过一个盗印本。让江枫至今津津乐道的是,诗选出版后不久,当初不同意再出一个雪莱译本的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翻译家孙绳武,见到这个译本也很欣赏,并且问他的湖南同行,“这本书你们是怎样组到手的?”

翻译雪莱让江枫声名鹊起,稿约也随之多了起来。紧接着就有《世界文学》的杨熙龄约他翻译诗歌。“他让我挑两个,我就挑了狄金森和弗罗斯特。有意思的是,我把这位美国女诗人译成了‘狄金森’,他硬是给改成了‘狄更斯’。”1981年,他在《诗刊》杂志发表了5首狄金森的译诗。“这是中国大陆狄金森最早的汉译,三年后,我出版了《狄金森诗选》,这也是中国第一本狄金森诗歌汉译选本,此后不断再版。到目前为止,我的狄金森译本已经出过8个版本。”在江枫看来,没有一个外国女诗人的影响能和狄金森相提并论。而正是他的翻译,让狄金森成了中国大中学生无人不知的外国诗人。

是否江枫夸大了狄金森的影响,这可以讨论,但他独到的眼界却不能不让人折服。多年的译诗,也让他对诗歌的品质形成了坚定的认识。20世纪80年代初,“朦胧诗”甫一出现,就遭到诗歌界的激烈反对。老诗人屠岸回忆说,当时有一位程代熙先生,发表文章攻击“朦胧诗”。江枫立即撰文反驳,并指出程代熙把T.S.艾略特的诗歌理论都搞错了。“这在当时需要很大的胆识和勇气。事实上,他的仗义执言,为他赢来了一片喝彩声。有人说他有大侠之风。”

此言不虚。许多年前,正是凭着这股侠气和激情,原名吴云森的江枫在清华大学读了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后,毅然投笔从戎加入解放军,参加了解放华中南的战役。为了不牵连家庭,也因为喜欢张继的《枫桥夜泊》,更因为火红的枫叶象征着如火的革命激情,他更名为江枫,从此一用60余年。

如今他激情依然。他质疑严复的“信达雅”说没考虑到文学翻译的独特性,尤其是将达和雅与信对等并列有欠妥当; 他没法认同傅雷“翻译就像临摹,但求神似不求形似”的说法,认为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他更是信心满满驳斥种种被译界权威奉为圭臬的翻译理念。而他不怕别人找毛病,即使难得被批评,他也能处之泰然,因为“能听到人家批评是一种幸福”。或许正因为此,他才有足够的底气说,只要现代汉语不发生重大变化,他的译诗就可以一直流传下去。

(据《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