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文君
父亲今年6月底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当时已经发生脑转移。在与病魔艰苦斗争了4个多月后，老人于11月2日上午11时29分驾鹤西去。
父亲去世前两个小时，我赶到病房。当时，他已经意识模糊，吸着氧，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身上还接着血压、呼吸监视仪。我亲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点逝去，却无能为力，不由悲从中来、泪飞倾盆。妈妈说，父亲半夜就已经情况不好了，他一直在等我。母亲在病床前拉着父亲的右手，让我拉着父亲的左手，含泪喊道：“建功，孩子们都在身边。咱别受罪了，我牵着你的手，咱们回家……”昏迷中，父亲似乎能感觉到我们姐弟三人都来到了他的身边，安详地离去……
几天来，我恍若梦中。每每想到七旬母亲从此没了老伴儿、我们姐弟从此没了父亲，就心中大恸、泪如泉涌。除了悲伤，我心中满是困惑，不相信父亲与我们从此阴阳相隔。
父亲去世的当晚，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父亲的咳嗽声，声音很轻却那样真切，像是他不忍打搅我的睡眠。我赶紧睁开眼睛，竖起耳朵拼命细听，可是四周寂静一片。我心中怅然若失，默默祈祷父亲能出现在我面前……
第二晚，我们姐弟三人要彻夜守灵。长夜漫漫，我无意间打开邮箱，见到了同学孙远给同学们群发的邮件《一片飘零的树叶》，不由心中一凛。两周前，我给一个朋友写信，提到父亲的病情，曾说道，“父亲就像一片秋天的树叶，尚在空中飘零”。怎么那么巧呢？《一片飘零的树叶》就是写给刚经历生离死别的孩子以及不知如何给孩子们讲解生死的家长们的。我不就是一个刚经历丧失至亲之痛而不知所措的大孩子吗？《一片飘零的树叶》讲述了一片名为弗雷迪的树叶经历了美好生命、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安然飘落大地、安详完成生命历程的故事。在我最悲伤、最困惑、最不知所措的时候，孙同学的《树叶》在最合适的时间节点降临，似要引领我走出困境。而这封邮件是在父亲辞世刚刚一个小时候收到的。我不由得相信，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
父亲抱病住院期间，母亲和我们姐弟三人悉心照料，给了父亲最无微不至的关怀。母亲还发动侄甥们轮流来医院照顾父亲，医院的护士常夸我们是金牌护理团队，而病友们则对我们家族的亲密和谐羡慕不已。
父亲为人清淡闲散，并无多少场面上的朋友。但他谦和热心，乐于助人，很多他帮助过的人在他抱病期间都来探望。父亲早年曾在光山县仙居镇高中教过书，他的学生董宏群多次来探病，并且发动其他同学一起来看望父亲。董先生非常细心，他专门带来父亲教过那届毕业生的同学录，和父亲一起回忆当年的岁月，令我感动不已。
父亲的朋友多为君子之交，虽多年未见，仍手足情长。父亲早年在河南大学的同学徐正之得知父亲离世的消息，几天悲痛不已，食不甘味。远在洛阳的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50年前他赠给父亲的诗，专门发给我，让我念给父亲听。
赠时建功
识荆时节正初秋，
尔来云笺不停留。
含苞意气芒未吐，
卷城狂飙势正遒。
无为浮萍归大海，
谁共砥柱立中流。
端阳节里榴花放，
蹈火赴汤红独透。
诗念到一半，我早已无语凝咽，透过模糊的泪眼，依稀看见年轻时的父亲意气风发的模样。
父亲曾受过两次高等教育。1962年，父亲从开封师专（今天的河南大学）毕业；1975年，他又到北京大学进修。进修结束后，北大邀请他留校任教，可是考虑到孩子们尚小，母亲赴京不好找工作，他毅然放弃这个机会，回到老家。父亲对家庭的热爱与责任可见一斑。
小的时候，姐姐活泼、弟弟顽皮，而我木讷寡言爱读书，更像父亲。可能是这个原因，父亲偏爱我一些。父亲曾说，我长大后，他要跟我一起住。可是，我成家后，一边忙工作、一边忙孩子，总也想不起来请父亲来家里常住。如今想起，真是后悔莫及。
成年后，我们姐弟几个各自飞出家门，与父亲的交流并不多。反倒是父亲病倒后，我们才有更多的时间聚在一起。父亲也很享受这段时光，每天醒来，目光就在病房里“巡视”一圈，若看到我们姐弟都在，他就非常开心；若有哪个一时不在，他就要失望半天。也是这段时间，父亲更好地了解了我们3个孩子的性格。他曾经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跟妈妈说，“我算是了解这几个孩子了。文红刚柔兼济，文君温柔有余，育生底气不足”，言语中满是他对儿女的依恋与期冀。
父亲的病发展得很快。7月初，由于脑瘤的压迫，父亲的右手右脚就不能活动了。母亲和我们商量，还是不要告诉父亲真实病情，父亲也一直很乐观，配合医生治疗。8月中旬，在脑部、肺部放疗结束后，父亲一度恢复了很多，别人搀扶着能走上10来米。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赶紧给单位打电话，报告进展，感谢领导和同事们的帮助。
可是病魔并不留情。10月以后，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身上出现水肿，胃口越来越差，最后连水也不能喝。一周前，父亲突发心衰，在紧张抢救后，父亲又坚持了下来。母亲手足无措，含泪告诉父亲真实病情。母亲说，“咱们不放弃，你坚持，我坚持，孩子们坚持。”父亲点点头，已经说不出话来。姐姐送上纸笔，父亲用左手，歪歪扭扭写下“坚持”二字。母亲又说，“孩子们都很好。雪儿（表姐女儿）已经工作了，今年还要考信阳中心医院；荣儿（姐姐女儿）明年就大学毕业了，将来找个好工作；童童（弟弟儿子）明年考信高，鱼儿（我儿子）将来去美国留学……”父亲又点点头，写下“祝贺”二字。
这些年，也见过种种生离死别。但是，当它发生在至亲身上，还是无法承受。子欲养而亲不待！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这伤有多深、痛有多切！亲友都说，人生无常，疾病无情，你们已经尽力了。可是，我们终究没有留住父亲。什么样的安慰都不能减轻我们内心的痛苦。悲伤如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袭来。然而，家里还有七旬老母需要赡养，我们必须坚强，照顾好母亲、保护好我们这个家族。
父亲的物理存在已然消失，但是父亲的精神、他的基因密码将延续到我们以及我们的孩子身上。
父亲，您将永享子孙们的纪念与祝福。
父亲，愿您在天国永享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