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辉实在太丰富了,他的生活和他演的戏一样丰富。他在报纸上开了一个专栏,一写就是20多年,他理所当然的对生活充满了反省和自觉。反省的结果却是,他害怕把自己内心的东西写给人看。

哪有一个影帝常常自责自己太出名了,戏太多了的呢?这就是梁家辉,一个智慧的生活着的人。

(1) 退休?不能,女儿要念一辈子的书

记者:在表演上,你觉得你是方法派呢,还是经验派呢?

梁家辉:我完全是观察派,我很喜欢看人。小时候父母上班去了,我常被困在家里。我家住7楼,有一个阳台,那时候除了做功课和看书,我就喜欢在阳台上看街,注意每一个人。我很安静,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

记者:很多演员是本色演出,但你看上去不是那样。

梁家辉:我接到一个角色后,我会去深入想这个角色,假设这个事情已经发生过了,我是其中一个人物,我会想很多遍。但我一到了现场,我就所有的想过的这些东西都扔掉。

记者:你想的和你演的不一样吗?

梁家辉:对,演的时候就从自我出发了,之前我曾经想过什么,就不管了。当我化好妆、穿好衣服后,我就成为角色了,这个人现在要面临一场吵架,或者一场火拼,或者要面临一个感情上的抉择,这些事情知道就好了。每一个角色里多少有一点本色,但我尽量用所谓的方法派去演戏,那种方法是很自然的,不是说在一个设计的情况下变成自己的本色。你看我拍了30年电影,我尽量找一些与我自己不同的个性和性格去表现,而不是靠自己的一些本色。

记者:看你30年来拍的电影,做一个简单粗略的概括,可以说你80年代的角色都比较文弱,到了90年代你一下子演起了疯狂的喜剧,之后又在黑帮片中变强变暴了。

梁家辉:对,80年代那个时候我演的人物个性都挺弱的。后来之所以会有这么一个改变,是因为《情人》之后,我接到的剧本,欧洲的,好莱坞的,包括香港的,找我都是演情人,我就有一种抗拒,我就突然跑过去接了一个《九二黑玫瑰对黑玫瑰》,这是一部很闹的喜剧。我当时就是不想重复《情人》,想开辟一条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或者从来没有尝试的路。那个时候也开始把自己的性格推向比较劲爆的状态,所以接下来的那些戏你能看到我整个的个性都在变。还有,那个时候流行拍喜剧,但我其实是在一种很崩溃的情绪下演喜剧。当时一年演13部戏,有一些是被黑社会强迫的,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你们来找我,我拍,我不管题材,只要你不要我重复。

记者:《情人》演裸戏,过那一关难吗?

梁家辉:我演《情人》的时候,其实是一个蛮害羞的人,要在众人面前脱光衣服,这一关挺难过的。但是我到了现场,我看到那个女孩子,她才18岁,她从英国小镇出来,之前没有怎么见过这个世界,突然被带到越南,面对这么多外国人,在她面前有这么多成年工作人员,她的压力应该比我大很多才对,我都30几岁了。我看到她的时候我立刻明白了,我有责任去影响她。后来很多时候是我先脱,试戏的时候我也脱得光光的,她还披了一件浴袍。这样做让她感觉到不要有压力,其实脱光衣服和穿衣服是一模一样的,我们现在只是在演戏而已。

记者:而你来内地拍戏的路子更不寻常,接了《苹果》,又接了主旋律的《我的教师生涯》。

梁家辉:我演《我的教师生涯》,就是想看看观众为什么会讨厌主旋律,演完后,我明白了。《苹果》对我来讲其实是另外一个主旋律,它讲的是北京的当下一些人的生活状态,有点像香港拍的一种实况剧。

记者:之前你曾经说你要下岗了,这是玩笑话吧。

梁家辉:其实我的意思不是下岗,而是说我拍了30年的电影,原来有一个愿望,我女儿进大学以后我就不拍电影了,因为我不希望有一个出名的老爸继续影响她们。现在她们已经进大学了,还有两年就要毕业了,我对她们说,等你们大学毕业,老爸不用赚钱养你们后,爸爸就可以退休,和妈妈做两个喜欢做的事情。但是她们说,老爸你不能退休,为什么?她们要念一辈子的书。我的愿望又落空了。

(2 )导演哭了,我就掏钱,不小心就成了监制

记者:你做过制片人,赔了吗?

梁家辉:《姊妹情深》是平,《天上人间》是赔。其实《天上人间》不是我要投,而是导演没钱了,我掏钱出来帮他完成。导演是余力为,他拿了政府的钱,一些小投资,找到我和吕丽萍,我也没有片酬,就直接拍。电影拍到一半,他哭了,他说,我们要解散了,因为没钱了,不能再拍下去了。我觉得很可惜,觉得都找到吕丽萍这样的演员了,不拍下去就太可惜了。我就掏钱帮他完成。

记者:你掏了多少钱?

梁家辉:掏了100多万,所以我就变成了一个电影的制片人。

记者:你经常不收片酬就拍戏吗?

梁家辉:《我的教师生涯》我收了很低的片酬。那部电影除了导演,整个团队都不是一个专业的团队,都是电影学院刚毕业的学生。我去了以后,我发现他们的生活条件都很困难,我就把钱拿出来让大家吃得好一点,住得好一点。当时在武汉拍,很惨。

记者:你有后悔接这么一部电影吗,还没有钱赚?

梁家辉:不后悔。我觉得如果我的片酬能鼓励电影的新一代,鼓励那个团队,就可以了。那个团队要接这个电影也是因为他们想积累经验,没有戏拍。我就觉得拍电影不应该是这样的,但是我们既然已经接了这个电影了,我们就要坚持下去。

记者:你做编剧,就编了一部《棋王》,后来就没有继续了?

梁家辉:那个时候编剧老写得不好,而且徐克是希望把两个小说写在一起,呈现那个时候台湾跟大陆的一种差异。

记者:但徐克为什么找你来做编剧呢?

梁家辉:徐克给我提供了很多这样的机会,我给他配过音,我给他剪过片,我去当过他的副导演,那个时候刚加入工作室。

记者:那时候你做好多幕后工作,现在怎么不做了?

梁家辉:做。《太极》宣传的时候,冯德伦说我是免费的副导演。我还在现场帮忙放烟,现在很多的放烟工根本不知道镜头在哪里,我忍不住了,穿着戏服就下去了,对他们说,风向这边吹,镜头在这边,应该这样扇。我希望把我30年在片场的经验带到现在的片场里头。风向在这里的,就是这样扇风,这就是我30年很难得的经验。

记者:其实你还是应该写本书,写你这30年来的经验。

梁家辉:写书不能够完全表达,我争取每拍一部戏都影响到中国电影的下一代。

(3) 视力老花了,下午4点后就看不清字了

记者:专栏还在写吗?

梁家辉:没有了。写专栏的编辑不在了,当年他邀请我写专栏的时候,正好是我最困难的那几年,虽然稿费不高,在当时也是不小的帮助,帮我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后来为了报答他,我一直写下来。但他人走了以后,我好像有一种很失落的感觉。

记者:这么说,你写了20多年,就是为了报恩!

梁家辉:也不能说是报恩,后来慢慢成为一个习惯了。而且我现阶段,很多生活中的感觉都私有化了,不太愿意跟人分享。

记者:为什么呢?

梁家辉:不知道。我在拍电影的现场什么都愿意干,很全面地去照顾一个电影,很多导演和监制老问我自己会不会去当导演,但其实我很少有这样的念头。为什么呢?我觉得做导演,要把自己心底的一些情感放大在银幕上给人看,但我到了这个岁数以后,我好像突然变成很封闭的一个人,不愿意把这种情感和人分享。所以编辑走了以后,我就突然没有情绪了。

记者:我觉得很奇怪,做演员不是把自己的情感和人分享吗?

梁家辉:不是,当演员完全是一种模仿与释放。我在创作一个角色的时候很少是来自自我的,都是从别人身上吸取一些情绪和动作。如果一个演员在演戏的时候从来都掏心掏肺地把自己的内在世界掏出来的话,到最后每一个角色都会变成本色演出。你看了我拍了30年电影,我尽量找一些不存在于我个人的身体之内的一种个性或者是性格去表现,而不是说靠自己的一些本色。

记者:我还是觉得很奇怪。

梁家辉:举个例子来说,我今年看到很多媒体表扬我当年摆地摊那段生活,好像用这个故事来鼓励现在的年轻人,你看,一个影帝都可以放下身段去摆地摊。但是我今天回过头来看我自己当年的事情,我觉得是不太好的,我当年摆地摊,是完全想改行了,完全想脱离电影界。我觉得这种想法是不好的,这是逃避,而不是积极面对。我认为人在工作上遇到困难,应该积极去面对和解决,而不是逃避。而且当时我摆地摊是违法的,没有牌照嘛。

再比如,我今天的生活,大家看到都觉得很安逸,很幸福。但我今天的安逸和我有一段时间一年拍13部电影是分不开的,虽然当时有很大的强迫性。如果把我这种安逸的状态放到别人身上,这不一定合适。

就如同我那次去南极,我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回来以后,我把所有的都删了。因为我去完南极以后,我觉得不应该鼓励别人去南极,人类去南极只会带来灾难性的破坏。我把我对南极所有好的和不好的印象都放到我脑子里面。

记者:那现在看书还多吗?

梁家辉:其实现在也很少看书了,因为视力不好,看书累。下午4点的光线我就已经看不太清楚了,老花眼嘛,戴了老花镜也会觉得疲倦。

记者:金克木有一本书叫《书读完了》,对你来说,书也读完了吧?

梁家辉:也不能这样讲,其实我不读书的另一个原因和我不写作是有关系的,我发现自己以前爱看书,对自己有一些不好的影响。我不是说看书不好,而是觉得,看书作为一种消遣还是好的,但是要认识这个世界,要学习这个世界,读书倒不如走万里路。

记者:对你来说,走万里路除了去南极还有什么?

梁家辉:我说的走万里路不是说真的走一万里,而是什么东西你都应该亲自去感受,而不是从课本上,从书本上来认识。我觉得读书有用,是用来追求一些天文、地理、科技以及知识性的东西。但是对生活的认识,对世界的看法,不是靠书本得来的。每一个人从生下来那一天都有权利去认识世界,认识我们生活的地方。

(据腾讯网)